黑眼圈的熊猫

※ 现代架空 ‖ 悬疑 ‖ 正剧向 ‖ 周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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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 云树之思（上）

叶修坐在书房里，拿着一张手绢细细地擦拭一把有些陈旧的手枪。

天色已暗，他也没开顶灯，只有台灯柔和的黄色光线笼罩着他，和手枪冰冷的黑色有些相斥。他擦完收起手绢，末了又像是习惯性地在枪口吹了口气，才将脚在书桌上一蹬，转椅骨碌碌地滑到角落的保险柜旁。他摸出钥匙打开键盘的格子，按下指纹又输入密码，将柜门打开后小心地把枪放进去。

距离苏沐秋的八年忌日还有两个星期。

叶修和苏沐秋认识于十三年前。彼时他们还都是上高中的年纪，正是愤世嫉俗的时候，两人志同道合，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。发现彼此的高犯身份好像也是很快的事情，而发现了之后更短的时间内，他们便决定攻打治安监察署总部。

治安监察署是一个很神秘的部门，它对外宣称是监督治安，算是公安厅以外对社会安全的另一个保障，却好像没有什么实际作用。情报工作已有安全局，武装力量是特别巡逻部提供，治安监察署到底是做什么的？路人十有八九会思索一番后回答“大概是管监控摄像头的吧”。但叶修有在政府为官的父母，自然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。自从高犯的存在被研究证明，测量高犯犯罪能力的指标HIC活跃值也很快地纳入体检，用这种方法能将对社会威胁最大的罪犯在他们犯罪前就逮捕关押，实践下来，果然治安稳定了许多。普通人的犯罪水平根本无法与高犯比拟，警方破案超过三天都是极少数。但是不是所有的高犯都能被检查出来，而也不是只有高犯会犯罪。从根本上解决人类的犯罪问题——这才是创立治安监察署真正的目的。

叶修和苏沐秋研究了这个部门五年时间，终于把它的构成摸了个大概。治安监察署除却管理层，下分五个小组：搜索组、缉拿组、研究组、技术组和后勤组。顾名思义，也就是负责高犯的搜索监视、缉拿消灭、活体研究的小组以及他们的后援力量。总部位于B市逐霞区，是一栋看似平平无奇的三层小楼，其实地下藏着一个巨大的基地。那个地方平常见不到一个人影，屏蔽一切信号，戒备森严到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。

他们两人一开始能获取的信息也仅限于此了，这还是叶修费了老半天劲从他父亲工作机上弄来的，再深层次的情报，连他父亲的级别都无法获取。

但是“活体研究”这个信息就已经足够让叶修愤怒。他虽是高犯，长了这么大却一次罪也没犯过，顶多幼儿园的时候从水果摊顺走颗樱桃，回家也被父亲好一顿训，小黑屋关了三天，之后就再也不敢了，之后一直三好学生从小保送到大，和他那双胞胎弟弟一对金童，妥妥的“别人家的孩子”的二次方。

而叶修第一次对于“自己可能是高犯”有意识，是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。他人太聪明，却为了陪弟弟不愿跳级，上课实在无聊，就拿个本子写写画画学校的安全漏洞，哪个老师把他惹毛了就制定杀人计划，哪个同学找他茬就栽赃谁，一学期下来没有重样的，他想着被人看到不好，就趁父母不在家时用父亲的打火机给烧了。那时对高犯的研究刚刚有突破性进展，他看了几本关于高犯的书，又觉得自己和书中描写得不一样。说来也解释不清——他没有不可控的犯罪冲动，也没有负荷过，却明确地知道自己和周围的人不是一路。

到他十五岁时，原本只对罪犯检测的HIC活跃值第一次被纳入普通体检。那个时候活跃值检测结果还不会公开，因为数值过高可能会面临的一系列后续措施，未成年人检测需要父母签字同意，测完了寄到家里。叶修的父母当然想不到自家儿子可能会是高犯，二话不说就同意了。结果他的活跃值测出来竟然是0——要知道一般人都是在10-30之间，10以下已经很少见，他那个乖乖仔弟弟都有12，活跃值能是0的，大概全国就他一个。叶修回想起来也觉得父母当时真是心大，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，大概还以为自己儿子心地善良得不得了呢。

叶修一路下来都没有犯过罪，并不是说他就不想犯罪——脑部构造在那里摆着，虽然他可以压制住自己的犯罪冲动，却压制不了自己的脑内活动。叶修的弟弟是个普通人，又碍于父母职位，他知道自己在成年前不能去犯事而让他们受到牵连，就一直与自己的本能抗争。尤其是叛逆期那几年，对自己“非典型高犯”身份的疑惑，对未来自己是否会失控的担忧，和因为情绪不稳而极易关押不住的犯罪冲动，使他离家出走了好几次，当然最后都被父亲拧着耳朵拎回去了。将完全刑事能力降到十二岁的新法律在他十六岁时一颁布，他就以“要自己闯荡社会”为由立刻搬了出去，和叶家剪断一切联系，在外面绝口不提他的家人，这些年唯一一次破例就是为了去父亲单位偷情报。

苏沐秋是他遇到的第一个高犯。 

苏沐秋的家庭情况和他大有不同。他的父母早亡，有一个小他四岁的妹妹在准备小升初，两人挤在蓝溪区的小小出租屋里。苏沐秋从小就要要负担自己的学费、妹妹的学费和两人的生活开支，为了生计试过各种工作，送快递啊刷碗啊搬砖啊，但都没有保障，吃了上顿没下顿。他进蓝溪区的黑道是十三岁的时候的事，他的帮派本身只是缺个小打手，哪想到苏沐秋天赋高一点就通，两把枪使得极溜，十六岁时就已经没了对手。

叶修正是在蓝溪区的一个胡同里，和他不打不相识的。

因为父亲职业的关系，叶修从小就是在士兵堆里被当沙包揍大的，久而久之也练成了一副好身手。他平常收敛着，从不惹事，那天下了晚自习却迎面撞见小混混打人。

那小混混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，亚麻色的头发，面孔若不是紧绷着，应该是一个挺柔和的长相。他赤手空拳把那三个大汉打得鼻青脸肿，几个人颤颤巍巍地递了一把钞票给他，连滚带爬的跑了。他也不去追，往后退两步，就这么靠着路灯开始数钱。

叶修围观群众当够了，从他猫着的地方出来，跳到那小混混跟前，想打个招呼夸夸他的身手。没想到那家伙警惕性还挺高，一句“谁”都来不及喊出口，拳头就直奔叶修而来。叶修赶紧一侧身躲过去，也没能插话解释，两个人就这么打了起来。过了几招后叶修发现对方的身手比他想象得还好，刚才看来还留有余地呢——虽然应该比自己差那么一点，再加上人家刚刚打完一架，消耗了体力，叶修也不想赢得不光彩，于是赶忙说了句“别打我了我不是抢你钱”。那少年却不听他的，叶修一看没办法，只能又被他追着打了半天，终于逮着个破绽把他的手一拧，将人摔到地上按住。

“你是谁！”小混混喊道，“你想干什么！”

“我不是抢你钱！我就想说你身手不错！”叶修说着便放开他，很是自觉地举起双手退到一边，“我刚才看你打那三个人，打得真好。”

小混混立刻跳起来，从背后掏出把枪来，咔嚓一下扣下安全栓对准叶修。

“喂喂喂，不至于吧！”叶修把手又举高了些，“我真的就是个吃瓜群众，刚放学——你看我还背着书包呢。”

“你骗谁呢？我没遇到过能打得过我的人，说吧，你是不是隔壁蓝桥会派来的？”

“蓝桥会是什么玩意儿，我还蓝猫会的呢。”叶修虽然知道蓝桥会是蓝溪区比较大的黑道帮派，甚至还认识一两个成员，但这种时候当然得装傻，“我叫叶修，是那边嘉义附中高二的，和你们的这个会那个会没半点儿关系，你不信可以去查。”

那小混混还是将信将疑，叶修朝方才扔下的书包扬了扬下巴，说道：“我的学生证在钱包里，你自己去看好了，钱也都给你，这样总行了吧。”

“你真不是哪个帮会的？”他话说到这份上，小混混反倒不去看他书包了，“那你身手怎么这么好？”

他们这个年纪的男孩，欣赏强者大概是本能，四目相对，倒还生出点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来。

“嗨，别提了，从小开始练武术，摔大的，惨得很。”叶修回答，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
小混混又打量了他几秒，放下枪道：“苏沐秋。”

他俩之后隔三差五地偶遇了好几次，很快便熟络起来。叶修得知苏沐秋并不喜欢黑道生活，要不是没有其他的经济来源，他大概早就带着他整理的那些资料去报警了。叶修于是和他一起掀了组织，顺带让蓝桥会老大欠了他们一个天大的人情，又教苏沐秋打游戏帮人弄材料代打赚钱。不仅如此，他放了学之后经常往苏沐秋的出租屋跑，给他妹妹辅导功课，总之就是把那儿当自己家了。叶修或许是因为已经有个双胞胎弟弟的缘故，从小就和同学玩得不算开，苏沐秋这么谈得来的朋友他是第一次遇到。他想这大概是因为终于有人脑波和他在一个水平线上了，然后有一天突然意识到，苏沐秋可能和他是同类人。

“说起来，你HIC值多少啊？”那天苏沐秋的妹妹还没下晚自习，他们俩一人一个板凳地啃西瓜时，叶修冷不丁问道。

苏沐秋挑眉看了他一眼，又低下头专心啃西瓜。他把西瓜啃得只剩薄薄一层绿皮，扬手精准地掷进垃圾桶里，然后看向叶修，笑得有些张扬。

“不用问了，我知道你也是。”他说道。

在这之后不久，将HIC值作为逮捕标准的草案一被治安监察署递上去，他们俩就知道自己得做些什么。但治安检察署的资料真叫一个难搜，两年下来连个总部地形图都弄不到，他们都快要放弃的时候，突然出现了一个救兵。

“索克萨尔”。

索克萨尔是一个非常有名的黑客的名字。他其实也才出现不久，却已经扔出了好多重磅炸弹，揭露各种企业黑幕政界丑闻，勤奋得像个劳模，还从不接单，搞得特别清高似的。

叶修本着试试的心态联络他，问他有没有兴趣黑进治安监察署。本来以为会石沉大海，没想到索克萨尔竟然当天就回复他，说本就已经在黑了，问他有什么计划。叶修稍微跟他解释了一下，索克萨尔便答应助他们一臂之力。有了索克萨尔这个得力干将，他们的小团队可谓是如虎添翼，之前根本搞不到的各种资料一封一封地被送到他们手中。

三年之后，他们以为做了完全的准备，却还是在最后关头出了岔子。而那次险些成功的攻打行动，也让HIC值成为每年体检的强制检查项目，只要超标，一律直接逮捕。

那天发生了什么叶修并不想再回忆，过去的事，再怎么纠结也没意思了。

处理完苏沐秋的丧事后不久，一天下午，他站在自家窗口抽烟，突然门铃声响起。叶修觉得疑惑，走过去从猫眼往外看，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站在他门口。他的刘海在额前中分，一张脸白白净净，见没人开门，不慌不忙地又伸手去按门铃。叶修没等他按下去就把门打开了。

“叶修先生，你好，我是喻文州。”少年微笑道，“不过大概‘索克萨尔’这个名字，你更熟悉一些。”

叶修的手一抖，烟灰差点掉在手指上。

叶修一直以为索克萨尔是个宅男大叔，花了好一会儿才把他和面前笑盈盈的少年划上等号。喻文州当时十八岁，是神州大学计算机系少年班的，已经在读博士了。而他作为索克萨尔崭露头角、成为黑心企业腐败官员的噩梦的时候，才将将十五岁，就连叶修都不得不感叹这小孩脑子也太好使了。

喻文州告诉他，几乎与他们行动失败同一时间，自己的IP被“上头”——那本是治安监察署的人对自家单位的称呼，喻文州倒也随着这么叫了——查出来了，所以避了一阵子风头之后换了身份信息来到B市，知道他也在这里就过来投奔。

叶修当时正有等时机成熟卷土重来的念头，和喻文州简单交流了一下之后两个人迅速达成共识，X.Y.组织便有了雏形。他们合作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苏沐秋造了假身份，在嘉世银行开了保险柜，等着上头的人查上门来的那一天。没想到上头的人速度那么慢，查了八年才查出来，保险柜里那定位装置没电好几次，每次都得拐弯抹角地派人去换，搞得叶修都要烦了。

而现在反噬行动正式开始，叶修在翻以前的资料的时候却愈发觉得喻文州不太对劲。他IP暴露、来B市、加入X.Y.、帮助自己，乍一看很顺理成章，但是细想起来，单是黑客露面就已经很不合理，更别提尽心尽力地帮一个素未谋面的人“白手起家”地创立一个组织了。叶修当初因为苏沐秋的事情，心里一团乱麻，喻文州又自发地把自己的家底抖了个干净，他也就没有细查。而之后喻文州一直和他相处得很好，人又稳重，八年下来没办砸过哪怕是一件小事，叶修渐渐地也就忘了那些疑虑。只是现在大战将至，不能有任何不稳定因素——他得弄清楚喻文州加入X.Y.的初衷到底是什么。直接去问喻文州不太现实，喻文州这人嘴巴特别严，他当初保密的事情，现在也不可能问得出来。他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，选了个不太厚道的方式——夜雨那小子因为两年多前手下暴露的事情欠他一个人情，他想着可以讨回来了。

夜雨骂骂咧咧，却还是很守信用地跑到B市，开始了他口中非常“掉份儿”的针对喻文州的私家侦探活动。而就在前天，夜雨给他发来消息，说喻文州的目标是一个在PHC-01的人。

那个人是喻文州十八岁时被查到学校的IP后，抗下他的罪名的、他的博士生导师。

方世镜。